文/暮雨途归
这些年过的可好?
问这话的是我的小学同学“大嘴”,一个与我同村,却是本地大户人家的孩子。
因为父母从外地随远在宁夏服兵役的二叔来到这里,自然而然地参加了当年的西干渠兴修大会战,这场跨时几年的水利大战一结束,二叔就找到了父亲,“部队首长找过我,如果愿意走,还可以继续随部队,若留下就安置房产,落户宁夏!”,不曾识过几个字,甚至连个人姓名也写不了的父亲一时难以拿定注意,又怕错过机会,只好与同样不识字的母亲商量。
父亲见到母亲时,母亲正抱了刚会走路的姐姐做饭,大集体的生活,对于像父亲与母亲这样的“知青”,家只是个概念,住在知青房,一口锅,两床被子,三口人,听了铃声上工,累得半死回家,辛苦一年分得的口粮也只够一家三口勉强吃几个月,到现在我还能听到父亲常与我说起当年的生活,“真不知怎么把你养大的!”。听了父亲的话,母亲半是忧愁半是兴奋,眼神有些怯怯地说道,“只要不把孩子饿着,咱就留下,已经出来了,种地干嘛都行!”。
我的母亲是位传统的女性,习惯了大事小事听从丈夫的安排,从二十岁嫁给小她一岁的父亲以来,一直不甚参于家庭的活动,也就谈不上对家庭事情的定夺,在经历十年动乱,三年自然灾害后,老家甘肃已无法适应和维持一家的生计,父亲未争得母亲的同意,就决定带了母亲追随远在宁夏的二叔,好讨份生计。
二叔与父亲不是一母所生,只是父亲的堂哥,祖父兄弟十个,祖父排行老三,父亲来到宁夏后,本地人习惯将祖父这辈的排行延用到父亲身上,也就有了今天的老二,老三。
不幸的是,二叔在大修水利会战结束后,没几年就去逝了。对于二叔我是不曾有记忆的,听母亲说二叔是喝农药自尽的。我曾多次与父亲提起二叔,并试图从父亲口中得知些二叔的故事,父亲总是一脸忧伤,不曾言语,在几支烟的冷静后,父亲会很欣慰地说,“你二叔是个好人,也是个能人!”。
听父亲讲过,二叔是个文人,能写得一笔好书法,是部队中的秀才,深得部队首长的赏识,那年兴修水利大会战,二叔本来要随时任首长进驻上海,在听到宁夏水利建设的报名中,毅然放弃了回城的梦想,投身到宁夏的水利会战中。在宁夏黄羊滩附近的西干渠渠底,还有二叔刻在渠底石板的墨迹,许多与父亲同龄的老人讲,那些字迹苍劲有力,如蛟龙出水,腾空鱼跃,只是我不曾见过,父亲说了很多次想带我去看,但终是没有机会,常年的上学、工作,后面又成家立业,几乎忙的没有多少空闲。
二叔的离世,对于父亲与母亲似乎永远是一个痛。我只是在二叔离开二十年后,他的两个儿子,被我称作大哥与叫我哥的两人,在为二叔举行的超度道场中见过二叔的照片。黑白色的照片,戴了军帽,穿了军装,慈眉善目,微笑着,似乎永远没有痛苦。
那次道场正值七月份,我因为放学晚,又被舅舅与舅妈留在兰州玩耍,多逗留了几日,在接到父亲电话说大哥欲为二叔举办道场,我才从我表妹的恋恋不舍中离去,乘了西宁发往银川的k916次列车,连夜匆匆赶回宁夏。
那几年的青铜峡火车站,完全没有现在的通畅方便,往来的车辆除了单位接站公车与几辆私家车外,就是早八晚七的市郊巴士,尽管我六点过些就已到了火车站,但等到公交大巴开到坐了,再换乘去往老家的巴士,到家已是中午时分,挂了几道纸帆的大哥家,院子正中放了桌子布了道场,上面摆满了道家的几位尊者,前面放着二叔那张永远微笑又英俊的照片,桌子东西两旁坐了两位穿戴道家服饰的阴阳先生,似乎刚停了鼓乐,两个人的腮帮子仍鼓着气像皮球一般,主持道场的大师傅不见了。桌前跪着我姐与大哥,还有堂弟,现在依然记得,大哥那日头低着,几乎像扭断了颈子,任由脑袋耷拉着,似乎怕被别人看到他的表情;堂弟却是一脸无所谓,虽然低着头,却总是能见到他时不时将脑袋扭向别处,偷看着来来往往的亲朋;倒是我姐哭得稀里哗啦,惹得来往的亲朋不时驻足观望。
我想去劝劝姐,但总是张不了口,母亲见到我的欲言又止的情形对我说,“让她哭吧!哭出来好受些!”。
我倒是听父亲与母亲说过二叔在世时两家的关系,那些年,因父亲与母亲带着尚小的姐姐初来宁夏,人生地不熟,起初被落户连湖农场,因为农场的户籍管理 与工作方式,与父母离开老家时,家里发生的事极其相似,父亲又找到二叔托人将户口转入农村。
在此不得不说一下父母离开老家的原因,由于几年自然灾害,老家已是饥荒难抑,加上母亲家成份高,外公又是当年批判与打倒的对象,家里因为这些的影响几乎连口稀饭都喝不着,而且令母亲痛苦一生的是在他尚小时外公就遭批斗含冤离世,但这种孽债并没有因为外公的离世而终止,远在省城兰州千里之外的小山村一直保留着成份的歧视,直到父母离开到达宁夏。
日子并没有因为父母迁徙到宁夏而转变,知青房的破落,山区与川区的地域差异,使得母亲来宁夏没多久就病倒了,家庭的重担全压在父亲一个人身上。知青劳作分得的粮食仅是些小麦与玉米,吃了几个月就粮袋见底了,至于大米更是奢望与渴求,而吃到点肉食更似水中月。二叔因为部队转业的关系,又加上部队暂下的几个津贴,日子倒也过的殷实。时不时在一墙之隔的二叔家就能刮出点肉香味,而大米饭的诱惑则是停留在姐与那堵墙相隔的梦里。十年前,我与姐回家探亲,见到老队长“长腿子李”,他问过我与姐姐的情况后还笑着对我说,你家兄弟姐妹真的有出息了,当年你姐可是为了碗稀饭粥又蹦又跳满世界夸。
“长腿子李”说的事我听父亲讲过,因为母亲生病,工分挣得少,又加上我家是外来户口,分得的粮食就比别人家少许多,常常要靠搭配些粗粮才能勉强熬到再发粮,但多数情况下都是向生产队去借。
那日,这大肉混了白米饭的香味又隔墙飘了过来,父亲与母亲看到姐姐站在院中瞅着对面的墙,心中不免涌上阵阵酸楚,但却无可奈何,毕竟二叔对这个家的接济已太多,又怎么好费张口。
就在父母伤心,姐姐翘首以待时,二叔笑着端了碗扣了烧肉的米饭……我没有体会过那种因饥饿,因渴望而记忆的日子,只是听父亲说,“你姐吃了那顿肉饭, 在队上高兴的炫耀了三天,‘我吃肉干饭喽!’”。